中国方面也公开宣布过，核问题是朝鲜与美国之间的事，中国不是当事者。但这样也给朝鲜提供了依据：你自己都认为自己不是当事者，所以根本没必要插手，如果干预，就是“第三者插足”。
朝韩首脑会谈与朝美首脑会谈在短短几天之内接连敲定，来自朝鲜半岛的“大新闻”让不少观察者感到意外。平昌冬奥会之后，并没有多少人能猜到南北双方高规格的“冬奥外交”会奔着首脑会谈而去，更不会想到朝鲜会主动向美国抛出橄榄枝，谈论弃核的话题。对此，记者采访了中共中央党校国际战略研究所教授张琏瑰。张琏瑰认为，因为美国的极限施压与蛛丝马迹显示出真想“动武”的打算，朝鲜很可能已经在核问题上做出转折性的变化。而中国由于在过去一直强调朝核问题是美朝之间的事，已经被排除在朝鲜半岛无核化解决进程之外。他认为，中国方面应该系统的重新思考中国在朝鲜半岛的根本利益是什么，“勇敢地承担起自己的责任，勇敢地提出自己的利益诉求”，而不是散播“朝核无解论”并强调自身“没有做错，没有责任”。不过值得注意的是，美国总统特朗普于北京时间3月9日在同中国通电话时表示，“事实证明，中国坚持美国应该同朝鲜开展对话的主张是正确的。美方十分感谢并高度重视中方在朝鲜半岛问题上的重要作用，愿继续密切同中方的沟通协调”。有评论认为，此举说明了中国在朝鲜半岛问题上的重要性，中国“被边缘化”的说法不成立，同时也破除了“美朝对话将牺牲中国”的传闻。
记者：此前朝鲜一直对于“弃核”的问题态度强硬，甚至前一段时间在与韩国方面讨论参加冬奥会事宜的时候，也不讨论核问题。现在朝鲜为什么突然有所妥协？
张琏瑰：我认为总体上来说，还是美国对朝鲜的“极限施压”政策起了作用。之前朝鲜有一个基本判断，美国所说的用武力解决核问题只是吓唬它。朝鲜自认为已经有核，美国如果敢打，它可以用核武器反击，美国害怕会付出巨大代价，所以不敢打。正是因为有这个基本判断，所以朝鲜在2016、2017两年快速推进核计划，它认为一旦完成拥核的历史任务，美国更不敢打它了，只能默认其拥核地位，就像默认印度和巴基斯坦那样。这就是为什么朝鲜一直以来态度强硬。但2017年11月和12月美国在朝鲜附近海域的两次军演成为了半岛局势的转折点。2017年11月的那次演习美国出动了几艘航母，12月的演习动用了230多架战斗机。经过这两次演习，朝鲜对于美国是否会动武的看法，似乎发生了一些变化，开始意识到美国有可能真的对朝鲜动武。进入2018年以来，美国的对朝政策更加明确，一个是极限施压，对朝鲜的政治、经济、外交、人权等各个方面都施加压力；另一个政策就是，如果施压不奏效，美国就要对朝鲜动武。美国这两方面的态度都是明确而坚决的。特别是近一段时间以来，美国的军事调动也与之前发生了变化。以前的军事调动往往是大张旗鼓的、公开的进行，比如把战机派往朝鲜上空进行模拟轰炸。进入2018年以来，美国针对朝鲜的军事行动变得秘而不宣。根据最新披露的消息，美国近期在国内进行了一次对朝作战的秘密演练。1月16日，美国还集结了20多个国家在加拿大召开温哥华峰会，通过了对朝鲜进行武力封锁的决议，其中一条重要内容是，进出朝鲜海域的船只，如果不接受检查就果断击沉。由于平昌冬奥会，美国并没有执行这一决议，但冬奥会结束后，美国方面透露的消息是将调集军事力量执行决议，英国、澳大利亚等国也有一些动作。
张琏瑰：还比如，美国把驻扎关岛的三种老式战略轰炸机悄悄替换成新机型。另外根据俄罗斯媒体的报道，停泊在日本东海岸的里根号航空母舰，其舰载战斗机前一段时间被悄悄卸下，运到了日本西海岸的一个空军基地，与韩国釜山隔海相望。俄罗斯方面分析，这是要打仗的准备动作，因为美军舰载战机的作战半径是700多公里，如果在航母上起飞，只能到达朝鲜东海岸一带。如果整个航母编队从日本东海岸调到日本西海岸，需要几天时间，而且会暴露作战意图。把战机直接部署在日本西海岸，整个朝鲜半岛就都在作战范围内了。种种迹象表明，美国对朝鲜动武的可能性越来越大，朝鲜也意识到，如果不放弃核武器，自己的处境会变的越来越危险。冬奥会刚开始的时候，朝鲜派金与正出访韩国，还拒绝谈论核问题；但我们注意到，冬奥会闭幕式的时候，朝鲜派劳动党中央委员会副委员长金英哲出席。当时有一个细节：根据韩国媒体的报道，文在寅在接见金英哲的时候有过一段很坦率的讲话，大意是核问题是绕不开的，美国对朝鲜动武是完全可能的，他不希望看到因为几颗原子弹而让整个朝鲜民族遭受一个巨大的悲剧。韩国媒体指出文在寅这番话是在传达美国的意思，金英哲则进行了“非常认真的记录”，并表示回到朝鲜后将对最高领导人做汇报。一系列的现象让朝鲜认识到这么几个问题：第一是美国完全有可能动手，而且可能性正变得越来越大；第二，美国方面觉得“时间不多了”。根据美国前驻联合国大使博尔顿（john bolton）透露，美国中央情报局曾给总统特朗普提供过一份报告，最晚在3月底就要对朝鲜动手。这让朝鲜觉得，现在真到了做出重大抉择的关头。4月1日开始就是美国原计划与韩国进行的联合军演。说不定趁着军演，美国就会对朝鲜动手。事实上，美国做出对朝鲜海域武力封锁的动作，尤其是那条“不接受检查就果断击沉”的规定，本身就是一种战争行为。如果真的发生朝鲜船只被击沉，朝鲜一定会做出激烈反应。而美国明明知道这一点还这么做，某种程度上只能说明美国已经准备好了，已经具备了动武的决心。甚至于，美国做出武装封锁决议的目的，就是要激怒朝鲜，引出朝鲜的不理智行为，让动武变得名正言顺。种种蛛丝马迹表明，形势很紧张。我们作为研究者，对这些细节信息也会关注，但不会像朝鲜方面那么敏感。朝鲜是当事者，美国所有这些“小动作”，朝鲜都看得清清楚楚。我认为朝鲜已经真的认为已经到了最后的危机关头，必须做出抉择，是拥核而死，还是弃核而生。现在看来，很可能存在的一种情况是，金英哲回到朝鲜后，将文在寅所传达的美国态度对朝鲜领导人做了汇报，朝鲜最高决策层经过慎重考虑，决定调整政策，表示可以放弃核武器，实现半岛无核化。这在以前是不可能的。而且朝鲜直接表示，与韩国对话期间不进行核试验和导弹发射，这相当于无形中向美国做出了承诺，完全满足了与美国会谈的基本条件。美国之前开出的与朝鲜谈判的条件，一是朝鲜必须表态弃核，当然至于怎么弃核，谈判中再说；第二就是特朗普明确表示，要吸取过去三届美国政府的教训，不能让谈判成为朝鲜与美国周旋、为核导计划争取时间的手段，美国不能再上当。朝鲜这次释放的信息，就是只要能和美国谈判，朝鲜可以主动冻结核计划，目的就是让美国放心。这些都说明朝鲜在核问题上的政策出现了转折性的变化。特朗普在第一时间同意了朝鲜发出的首脑会谈邀请（图源：新华社）
记者：美国为什么这么快就答应同朝鲜会谈？
张琏瑰：美国是为了摸朝鲜的底，就是说，朝鲜统一弃核，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如果朝鲜提了一些美国难以接受的条件，就表明朝鲜的弃核表述不是真心的，美国会很快断绝同朝鲜的谈判与接触，然后继续施压甚至动用武力。和过去不一样，美国目前对朝鲜核问题有一种紧迫感。从克林顿、小布什到奥巴马，过去三届美国政府都认为朝鲜发展核武器固然是必须要反对的，但朝鲜的核试验还处于“原始”阶段，对美国不构成现实威胁。特朗普上台后，与前任的判断完全不同，他认为朝鲜的核导计划已接近完成，对美国构成现实威胁。美国相关部门去年年初估计，朝鲜还有两年才能掌握威胁美国本土的洲际导弹技术；去年7月、8月朝鲜进行洲际导弹试射后，估算时间被大大提前，认为2018年的4月、5月就有可能。这让特朗普政府有了紧迫感，所以中央情报局才有那份报告，提出3月底之前对朝鲜动手才是安全的，过了这个时间，朝鲜就真正拥有了威胁美国本土的能力，届时再动手，代价就太大了。这是美国目前的基本政策框架，就是朝鲜核问题不能再拖下去，特朗普的几次表态都凸显了这种紧迫感。美国军方也明确做好了武力打击的准备。种种迹象表明，美国一定要在今年解决朝鲜核问题，不能无限期的拖下去。
记者：未来的朝美会谈能在弃核问题上取得成果吗？
张琏瑰：我认为有这种可能。朝鲜这次转变政策，主要还是由于美国坚定而清晰的朝核政策。美国就提出两个选项，极限施压，极限施压失败就动用武力，这两个选项都让朝鲜感觉处境非常危险，是弃核而生还是拥核而死，所以朝鲜必须表态。
记者：回顾朝核危机的历史，可以发现半岛形势发展的主动权，事实上握在朝鲜手里，当朝鲜判断局势过于危险，就主动降温，当形式有所缓和，再去推进自己的核计划。此次朝鲜的弃核表态，会不会又是一轮“循环”中的一部分？
张琏瑰：这也是很多人所担心的。朝鲜这次的表态是一种政策上的根本转折，还是传统的迷惑性战术，坦率的说，还需要看下一步事态的发展才能得出结论。现在看起来，美国的极限制裁还真是起了很大的作用。朝鲜赚取外汇的各种渠道被全部切断，国内粮食供应也非常困难，即使美国不动武，这种极限制裁再坚持几个月，朝鲜就会受不了，目前已经有这样的征兆。我感觉美国对朝鲜问题存在一个时间表，比如到什么什么时候，如果朝鲜还没有改变政策，就说明极限制裁已经无效，该动用武力。美国人从来不承认有这么个时间表，但种种迹象，以及美国一贯的办事风格来看，这份时间表很可能存在。所以现在可能确实到了摊牌的时候。中国外长王毅在“两会”记者会上回答了多个关于朝鲜半岛的问题（图源：新华社记者中国外长王毅在3月8日的“两会”记者会上表示，历史经验告诉我们，每当半岛局势出现缓和时，各种干扰就会如影随形，接踵而来。现在又到了检验各方是不是真心希望解决半岛核问题的关键时刻。你认为王毅所说的“干扰”，可能会有哪些？
张琏瑰：这种对基本情况的判断未必准确。现在的情况是美国要求朝鲜全面、可核查、不可逆转的弃核，不弃核就动武，非常简单，不存在干扰不干扰的问题。目前也不是什么半岛的缓和时期，正是朝鲜是否弃核的关键时刻，如果要把这种缓和与无核化分开，那这种缓和就不是真的缓和。
记者：目前的半岛局势对中国来说意味着什么？
张琏瑰：朝鲜的基本政策就是排斥中国，不希望中国在朝鲜半岛问题上发挥任何作用和影响。朝鲜这么做是想利用大国之间的矛盾。中国方面也公开宣布过，核问题是朝鲜与美国之间的事，中国不是当事者。但这样也给朝鲜提供了依据：你自己都认为自己不是当事者，所以根本没必要插手，如果干预，就是“第三者插足”。目前中国面临一种很困难的局面，提出的所有主张，朝鲜连考虑都不考虑，完全拒绝。此前中国提出的六方会谈，朝鲜表示不会再参加；中国提出“双暂停”，朝鲜也是完全拒绝。实际上，“双暂停”最初是2015年1月朝鲜自己提出来的，本质上是维护朝鲜自己的有核地位，用不继续发展核武器来换取解除美国的军事压力，实际是想保留已经拥有的核武器，是朝鲜自己设计的一种有利于朝鲜的斗争策略。但当中国提出“双暂停”，朝鲜就坚决反对。这说明朝鲜坚决排斥中国介入朝鲜半岛事务。甚至于，朝鲜也不愿意与韩国去讨论核问题，就是坚定的认为核问题是朝鲜与美国之间的事，不允许其他国家插手。这样一来，在朝鲜核问题上，中国被放到了旁观者的位置上。但实际上，朝鲜半岛离中国这么近，在中国家门口出现了这么严重的问题，对中国的安全有重大影响。假设是墨西哥在发展核武器，中国完全可以说那是墨西哥和美国之间的事，中国不是当事者；但朝鲜就在中国旁边，一次一次的核试验，可能发生的核事故、核战争隐患，都会对中国的生存构成重大威胁，怎么能说中国不是当事者？可中国方面此前就是这么表示的，结果授人以柄，被排除在朝鲜半岛无核化解决进程之外。在下一步朝鲜与美国的接触当中，美国会检验朝鲜的政策调整是根本性的改变还是一种“战术”。如果朝鲜仍然以有核国家的身份，用两个核大国谈判的方式，与美国商讨核裁军，恐怕美国会很快结束会谈，回到武力打击的思路上。也就是说，美朝即使进行会谈，完全不可能出现一些人所设想的“事态很复杂，谈判可能会持续几年”的情况。从目前情况来看，美国从开始与朝鲜会谈到实现半岛无核化，最多允许不超过两年。在这种情况下，我真的不知道中国应该采取什么样的措施。中国要想维护自己在朝鲜半岛上的利益，首先应该认清半岛对于中国来说非常重要，涉及中国重大安全利益；中国不是旁观者，而是重要的利益攸关者。中国应该积极的介入其中，勇敢地承担起自己的责任，勇敢地提出自己的利益诉求，这样才能获得国际社会承认“当事者”的身份，承认中国在其中的作用。在朝鲜核问题上，中国的根本利益是什么，中国方面还需要系统的重新考虑、重新定位。
记者：中国方面具体需要怎么做？有方向性的建议吗？
张琏瑰：坦率的说，这是相关职能部门需要考虑的问题，他们应该想出最佳办法，维护国家利益。想不出办法，就是失职。有一个问题我认为值得讨论：中国某位前外交部高官发表过多篇文章，强调朝鲜核问题是美朝两家的事，中国不是当事方；又强调朝鲜核问题根本无解；还强调中国在整个事件当中没有任何责任，中国外交政策完全正确。我认为首先应该讨论的是中国的国家利益、战略利益是什么，而不是中国有没有责任。强调自己没有责任、工作做的很好，格局显得小了一点。发表这种“朝核无解论”，本身就是与中国“半岛无核化”的正式主张相矛盾，与国际社会的主张相矛盾，这样还能搞好外交吗？所以我觉得一些主张是不是足够明智，需要重新考虑。
记者：中国学者郑永年对于朝美会谈的看法引发了广泛关注，他认为，“尽管美朝峰会不会让朝鲜成为美国的属国，但一定会让朝鲜成为美国对付中国的新平台。届时朝鲜同美国谈判的筹码之一很可能就是牺牲中国。牺牲中国现在成为美国的最优先考虑。一切针对中国，其余的都是次要的了。朝鲜做什么，其实由不得自己，而是成为美国的一个尖兵。”你认为这种情况可能发生吗？
张琏瑰：这种情况不能排除。到目前为止，朝鲜的外交重点都放在改善同美国的关系上，甚至是在有核的前提下同美国建立外交关系，而朝鲜坚决排斥中国在朝鲜半岛发挥任何作用和影响。朝鲜始终没有放弃在大国之间“上下其手”。从过去的经验来看，中国同俄罗斯（前苏联）闹矛盾的时候，朝鲜就在中俄之间上下其手，多方得利。现在中美如果有矛盾的话，显然朝鲜也要这么做。
事实上，目前朝鲜也正在这么做，一方面完全拒绝与中国有任何接触，拒绝中国一切主张，拒绝中国主导的六方会谈，同时满足美国所有的会谈条件，承诺与美国和谈期间不进行核导计划，和美国商讨弃核问题，甚至公开讲出对美韩联合军演“理解，而且不反对”，这都是很突出的动作。下一步朝鲜在同美国谈判的时候，要求未来朝鲜半岛统一以后，美国军队仍然驻扎朝鲜半岛，也是完全可能的。
